周末早上，家人们辛勤一周，难得睡个懒觉，只有我睡不着，早早醒来了，想着平日里较忙，对家人缺乏行动上的关爱，于是想做顿饭，借以表达一下自己的爱心。只是，好久没做饭了，还真不知该做什么了，想想该做什么呢？对了，应该先去菜市场买菜。说干就干，我匆匆出门往菜市场走去。

      周末的菜市场，人声鼎沸、人流涌动，各种菜品种类丰富。我边走边挑选着菜，人群中一个老太太的背影引起了我的注意。老太太满头白发，被风吹得零乱又稀疏，身材瘦小，略佝偻着背影，步履蹒跚，拿着一个买菜的布袋子，慢慢走着。我被这个背影吸引，觉得有点儿像母亲，但是，母亲远比她年轻呀，她一直是精神矍铄的，决不是这么老，这么佝偻，头发稀疏的样子。我有意挤到前面去，想回头仔细看看。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小名，我惊异地转过身来一看，那位老太太，竟然真的是母亲！因为碰见我，她很高兴，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花！真是母亲？母亲什么时候这么老了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连忙接过她手里的菜，放在自行车框里。

      我说：“妈，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买菜，爸呢？”母亲说：“你爸爸腿脚不方便，这里人多，怕挤着他了，我就一个人来了。”“好吧，我也买菜，那我跟你一起买吧。”母亲看我推着单车，开心地不停地买，买了很多菜，我说：“菜天天都能买，一次买这么多，你跟爸两个人吃得完吗？”母亲说：“你爸爸走路不方便，现在出门都得跟上，把他扶着，我也不敢多离开他，买个菜出门一会儿都不安心。今天你有车，我多买点，可以几天不出门了，平时想买多点还拿不动呢！”

      这一次偶遇，让我了解了父母真实的生活状态。我一直以为父母每天都相伴着出门散步，不用我们陪伴，原来，父亲早已走不动了，母亲一直都是一个人颤巍巍地出门。日光下，我第一次看清母亲的皱纹原来这么多这么深，第一次知道原来父母并不是形影不离，而是大多数时间，母亲都是一个人出门，第一次知道父母生活的真实情况跟我想象得不一样。我一直以为父母都很年轻、很健康，从没想到他们早已是老人了，生活中有诸多不便。

      每次回家去看望父母，他们总是展示自己最好的样子，干净整洁、精神饱满，原来只为让我们放心。父亲的脚踝受过伤，有一个小碎骨卡在关节间，走路很痛，也走不稳，但他总说没事，不用我们操心。母亲总是说自己身体好，健康得很，还干得动。虽然经常看见她在吃救心丸，但她却说这是常备药，没事的。母亲常跟我们姐妹说：“你们平时少过来，你们工作忙，孩子又小，要操心的事儿多。我跟你爸都好着呢，你们不用操心，有什么事，我们打电话叫你们！”这一次偶遇，几次都差点让我掉泪，几次都把泪水生生逼回去。父母都已垂垂老矣，而我，一直还把他们当作大树来依靠，现在他们是需要依靠我们的时候了，我痛悔自己平时对父母关心太少，对他们的生活状态，太不了解了。

      从这以后，每天下午下班后，只要有时间，我都会去母亲家，看看父母，陪他们说会儿话。，父亲走不动，没法陪母亲出去散步，我便拉上母亲到河边去转转，跟她聊聊各种事情。

      母亲最爱跟我讲父亲的故事，但我最爱听的，却是我的外公、外婆以及祖辈们的故事。外婆家，曾是我小时候的天堂，给了我无穷的庇护和欢乐。那里有我童年的种种记忆和熟悉的场景。母亲的述说，总是带我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，以至于随着母亲的讲述思绪来到了祖辈们的生活场景中。

      母亲的父母及祖辈，是世代相传的中医，在当地，是很有名望的医家。母亲的外公，是一位外科中医，医风严谨，每天早晨起来，先读医书，一直读到9点钟，才开门看病，日日如此，从不曾稍有懈怠。家里医书很多，放在神龛上，精装的、线装的、手抄的、祖传的，厚厚的很多本，让人油然升起一种学海无涯的敬畏。然而，那些珍贵的医书，很多很多，都在文革中被搜走，永远地失散了，其中很多家传的验方，都失传了。母亲说那时候还有治狂犬病的配方，提前按配方把药包好放着，每次有人来买狂犬病药，那时还只有四、五岁的母亲总是飞奔着跑去，拿出一包来，边递药边叮嘱：回家用铜家什熬啊。

      母亲笑着说：“那时候最高兴有人来买药，我拿了药给病人，外公有时候会给我点零钱去买果子吃，那是最开心的时候了。”遗憾的是，以前还记得治狂犬病那个配方，现在只记得其中几味药了，可惜这方子失传了。当时我暗想为什么要用铜盆熬药呢，会不会不是鲁讯写的那种“蟋蟀要原配的公母一对”这种噱头呢？

      后来偶而一次，看了一个记录片，讲到一种藏药的制法，配方里有上百种药，其中有一味是剧毒，药的制作要经过三年，经过种种复杂过程，制成后，剧毒的药却无毒了。原来是在药物的相互作用下，把原生药材中的剧毒成分螯合成无毒的药性了。最终制成的成药，在与其他药方的配伍中，只需加一点点，就会有极强的药效。看过这个纪录片后，我心里有疑惑有了答案：治狂犬病的配方，要用铜盆来熬药，就是因为汤药中的成分与铜元素发生反应，会生成新的成份，这种新成份，就是疗效所在。

      原来，用铜盘熬药，是对药性的一种改变。过去的人，虽没学过化学、药理，但是通过长期的实践，发现了药物的相生相克，以及复杂的化学反应后的结果，在长期的实践积累中形成了中药的配方及药理。在那个医疗条件很差，人们普遍在生活温饱线以下的时代，广大底层的劳动人民，种种的病痛，就是靠着民间的医生得以救治。母亲说，她外祖父对于中医外科有一套绝活，她小时候亲眼看到一个病人下赅骨结核，半个脸的肉都烂完了，骨头都出来了，她外祖父每天给上药，然后病灶慢慢收口，至痊愈。

      那时候卫生条件差，劳动防护少，外伤、化脓性伤病很多，母亲的外祖父会根据祖传的配方自己生丹药，她的任务就是跟电影里的小药童一样，拿着扇子扇火。没有温度计，对于温度与火候的控制全凭经验，以及一种行之有效的土方法：把原料放进一口大铁锅里，盖上铁盖，用黄泥把盖子周围封好，然后拿一个小碗，里面装上米，放在锅盖上，锅盖传导的温度烤得碗里的米变黄了，火候就到了，打开盖子，里面的药升华成黑色的粉末，把这些粉末用消过毒的刀刮下来，洒在裁好的锡箔纸上，卷成火柴棍那样粗的小棒，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药箱里封好，有那些疮痈肿痛的病人，拿一根出来，从破口的地方伸进去，脓就会顺着流出来，然后逐渐收口愈合了。

      那时的人们普遍都生活困难，有的乡下人，饭都吃不饱，基本都是面如菜色，通常都是实在熬不住了，才来看病，根本没有钱。没钱也得给看呀，还要给做饭吃，母亲说她同为中医的外祖母一天要做好几顿饭，有些病人没钱买药，没钱吃饭，即然上门了，不但要给看病，还要让吃饱了再走，走的时候还免费施药。有些成药是自己生的，有些是从北京同仁堂进的，只要需要，都免费施于病人。

      我想，我的曾外祖父一生行医，救人无数，应该是长寿多福的吧。然而母亲说，他五十多岁就走了，走得很痛苦，最后的时候，肚子涨得亮晶晶地，倒下去，坐起来，都无法缓解那种极至的痛苦。亲人们看着，束手无策。我外婆坐在背后抱着他，支撑他坐起来，而我的外婆，也是在他女儿的怀里离世的。做为一名中医，曾外祖父，尽了他一生最大的力量去救治每一位病人，这些病人大部分都是穷苦的劳动人民，他从不因资费的多少而慢待一个病人，而是尽可能地提供帮助，施于救治，他一生严谨治学，勤修医道，解除病人的痛苦。然而，他的病痛，却因当时医疗条件所限而成为后人永远的痛。

      不知怎么回事，我想到了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：释迦牟尼佛在修道的时候，一只老鹰在追一只小鸟，小鸟很惊恐地躲在佛祖袖子里，鹰对佛说，你救了他，那我饿死了，这不公平。佛说，那我割我的肉喂你。鹰要求割下来的肉，与小鸟同重量才算公平，然而，割到剩一副骨架了，肉才终于与小鸟的重量相等了，老鹰满意而去，佛祖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，然而他很高兴：终于救下一条生命。鹰说：你施于别人多少，就要用多少自己的肉来还。

      有一年清明，春暖花开，我们回老家上坟，那里青山秀水，白云流逸，祖辈们长眠于此。有一个墓碑上刻着：青山屏连理，白云逸杏林。母亲告诉我：这就是你曾外祖父、母的合墓，他信佛。我在那一瞬间，泪流满面：那个在母亲的讲述中，微胖的，个子不高的，穿着长袍的曾外祖父，每天早起读医书，学医案，诊脉看病，拔毒疗伤，施药救人，自己生丹药，给母亲几个铜板去买果子，催着给病人做饭，让那些饿久了的人吃饱……泪眼朦胧中，他短暂一生的种种行迹，在我的脑海里似乎照得清清楚楚，他的气息，在我小时候玩耍的老宅子中，在那些他曾翻看过的发黄的医书渗透着、流转着，不曾真正消散过。眼前，这一抔黄土，是他尘世的身体了却了一世尘缘，尘归于尘、土归于土，然而，他的故事，他悲闵施救的精神，却一代代相传。他一定不曾想到，我们会跨越时空，以这样的方式遇见。

      与母亲依然是常常一起散步，母亲的讲述，依然是那样有滋有味，让人回味无穷，思念无尽……   （南郑供水公司）